第二章3(1 / 2)

「一杯失恋咖啡!」

男女相混的声音,意外地说出同样的字句和相同的咖啡名,连吧台里的老板都错愕地看着第一次来的两位客人。

他也是?梁雨萍看着隔壁的男人。

她也是?柏烈旭回望隔壁的女人。

「你--」

「妳--」

「两位认识?」老板决定站出来说话,好确定到底要煮什么咖啡。

「不,我们下认识。」

异口同声的默契像极相识多年的老友。

老板理解地不再多说,只问:「各一杯?」

两人相视一眼,惊诧的表情转换成和之前同样的空洞落寞,无言点了头。

「请稍候。」

柏烈旭看看隔壁,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油然而生。

他在想,是不是该开口跟她说些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好悲伤却没有眼泪,然而,这样看起来反而让人更能感受到她欲哭无泪的悲哀。

张口欲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减去他些许孤寂落寞。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自己是伤心人。

梁雨萍心里觉得有种莫名的松懈和安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她痛苦的缘故。

虽然常听见人说「你笑的时候全世界都会跟着你笑,你哭的时候却只有你一个人在哭」,现在,知道有人和自己拥有相同的遭遇,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有同伴的感觉……虽然这样的同伴不可取,但至少她现在不会是一个人。

陌生人的好处就是跟他说了一堆隐私,却不必担心会被身边的朋友知道,从此像中广的交通路况报导弄得人尽皆知,他们可以谈及彼此的伤心事,之后挥手道别下次不会再见,台北小虽小,人口却也有两百多万,再坐在同一间咖啡店的机车比中乐透还小。

「妳想听听我的事吗?」柏烈旭看见隔座的女子启口欲言的模样,壮起胆子发挥骑士精神,身先士卒问道。

「你想告诉我?」

他苦笑。「我想我们点那杯咖啡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在感情上受挫。

梁雨萍跟着苦笑,点头。

「想听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就这样,他们交谈了起来,把自己一个钟头前经历过的事情藉由语言传达,它们是这样的相似、这么的悲伤,让他们更有同病相怜的感受。

分享了彼此的故事之后,悲伤的奔流像找到一角缺口哗啦啦流泄,让心里蓄满情伤的水库得以泄洪减压。

那一杯点缀他们心痛的失恋咖啡在这时送了上来。

他们同时执杯向对方致敬,小心翼翼在热气氤氲下啜进一口,四道眉毛再度极有默契打上难解的死结,痛苦的表情让彼此的脸变得狰狞,好象刚受了什么残酷的极刑。

天啊!这是什么鬼咖啡!

「老板!你到底会不会煮咖啡!」

嗜爱咖啡的梁雨萍在放下杯子后,气呼呼地怒瞪吧台里的老板。

也在这时,她才发现老板有副配得上英国绅士西装的身材和容貌。

但手上的这杯咖啡却让她连惊艳的心思都没有,只想为咖啡豆申诉主人的非法虐待和萃取过度。

「你在开玩笑吗?这种煮法还能开一家咖啡店!」同样嗜爱咖啡的柏烈旭接着声援。「颜色像铺马路用的柏油,难喝得像馊掉的味噌汤。」

「就是说!」她向同为咖啡爱好者的难友赞同地点头。「我要告你侵害消费者权益,咖啡萃取过度,选用的咖啡豆还是劣质货,这样的咖啡连鬼都不喝!你还敢拿来卖人!」

面对两位气愤填膺,只差没举起旗帜声讨他虐待咖啡豆的行径,英俊的老板笑得云淡风轻。

「看来两位并没有真正伤透心,」

「什么?」声讨的义侠同声发问。

「我以为感情受创的人应该辗转难眠,应该食不知味,应该痛哭流涕一夜悲泣到天明。就算杯子里装的是金兰酱油也能不动声色地一杯干尽,还以为自己喝的是衬托心伤的苦涩咖啡;就算杯子里装的是强酸,也当自己喝的是开水,被腐蚀感到剧痛的不是食道而是心。」老板再度气定神闲扫过两人的表情,笑了笑:「但显然的,你们不够伤心,还喝得出这是劣质曼特宁萃取过度的不良品。」

他们……不够伤心?梁雨萍看看柏烈旭,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我们伤不伤心,用不着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来决定!」柏烈旭怒瞪他。「我们是客人,你只是在卖咖啡!」

「他说的没错,你不会明白我们的感受,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根本就不懂。」

「如果不懂,就不会插手。」老板收回两杯咖啡,边说:「如果不会煮咖啡,也开不了这家店。」

梁雨萍嗤了声。「这种煮法难怪没有客人。」

优雅的长指在吧台下的水槽洗着杯子,老板依然将微笑挂在脸上。「咖啡不是大麻也不是麻醉药,能让人在喝了之后忘却一切;相反的,它是提神饮料,会让人从委靡中恢复清醒。它不是疗伤药,伤口在清醒的时候总是比昏迷时痛楚。」

「你--」梁雨萍哑口无言,咖啡的确冲不去心里的难受,只会使自己更清醒地重复回想令自己心神俱裂的一切。

柏烈旭仍不服气自己受到这等待遇。「你凭什么说这些?又凭什么干涉我跟她处理情绪的方法?我们就是要喝咖啡不行吗?」

「二十分钟前不行,但现在可以。」

「再喝一次你煮的柏油咖啡?」柏烈旭第一个带头抗议。

「让情绪阴沉如死灰的人喝下一磅八千元的黄金蓝山,也喝不出它的香醇优雅,现在的两位比起二十分钟前生气勃勃。」老板用手动磨豆机磨咖啡豆,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显然一杯劣质咖啡在两位心目中,它的份量比方才相互倾吐的感情创伤重要得多,如果两位够细心,会发现失恋咖啡它的单价是零,只是单纯想移转两位的注意力。」

梁雨萍看看价目单,正如他所说,价格的位置是一个0。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发现彼此脸上寒怆得彷佛刚看完悲惨世界的表情,如今是气恼加上讶异得不知其所以。

在同心协力为咖啡豆声讨的那段时间,他们的确忘记自己应该是缩在阴暗的角落,满脸凄楚神色的情场失意人、爱情挫败者。

他--刚刚像发狂的猛虎,只差没进吧台轰老板一个拳头。

她--方才如骂街的泼妇,直想拎着老板的耳朵大骂三字经。

「噗哧!呵呵呵呵……」

相视一笑,悲伤如云似风,变轻许多。

「再来杯咖啡?」老板提议。

柏烈旭看着老板闲适的表情,半晌:「你很多事。」

「悲伤是咖啡最不需要的调味,本馆严禁伤心人进驻。」咖啡馆卖的是闲情逸趣,绝非感伤悲痛。

「我们不会感谢你,」感情属于私人,他没有权利干涉。

「让客人放松心情、舒缓情绪,是敝店的宗旨。」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柏烈旭是懂的。

这老板人……很好。感受到对方的诚意,梁雨萍感激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店主人,想起自己方才的行径,瓜子脸微微泛红。

「我……我想要甜得能冲淡苦涩的咖啡,可以吗?」

英国绅士式的颔首致礼。「我的荣幸。先生呢?」

再动怒就显自己气度小了,他服输。「给我一杯热得能感受到温暖的咖啡。」

「那么,小姐一杯特调摩卡,先生一杯炭烧咖啡如何?」

两人点了头。

「要坐这?还是挑别的位置?我店里靠窗的两个角落,其实有百叶窗可以挡住刺眼的阳光,如果有需要--」

老板的话没说完,店里的两位客人已经移步坐在一个角落。

柏烈旭将百叶窗拉下,无意隔开阳光,只是不想象橱窗里的摆设供人观赏。

两人沉默对坐,不看彼此反而凝视自己这边的桌缘,专注得像发现上头镶了什么钻石,还是留有上古时代三叶虫爬行的轨迹。

直到咖啡送来,两人再度一起执杯啜饮。

她喝的是有焦糖香甜和细致奶泡,并且混合巧克力酱及醇醇咖啡香的摩卡。

他喝的是舌尖微苦、舌根处回甘转香,不加糖不加奶精却不涩的火山炭烧。

嘴里的香甜让她忍不住落下第一滴泪,接着一串串如断线的珍珠。

口中的甘醇让他觉得眼皮沉重,眨了眨,一滴透明液体落在手背。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静静的咖啡店里流泄着GaryBurton的Gcomeous,轻轻地包围着一室静谧和咖啡香。

不相识的男女同坐一桌各自啜着自己的咖啡,各自流泪,冲淡心里的悲伤与难过。是巧遇也是缘份--他和她是同病相怜的天涯沦落人,也是失恋的难友,分享彼此相似的伤痛,无声舔拭自己的伤口。

等待伤痛过后擦去眼泪,彼此挥手告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回到自己的轨道重新运作--

没有交集,也不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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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就目送那对奸夫淫妇踏着胜利的步伐离开,任他留妳一个人像木鸡一样呆立在那里?」

「嗯。」梁雨萍有气无力地应声。

「什么都不说就挥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什么都不讨就轻易让位?」叶秋不可思议地看着同学,眼睛凸得像铜铃。

「要不然妳认为我还能怎么办?」一个男人当着女朋友的面,肆无忌惮地搂抱另一个女人,还任那女人骂她这个领有女朋友身分的正宫,决裂的意味分明得像太鲁阁素有「一线天」之名的峭壁,各自耸立两边没有交集。

「就算当场打不赢,至少妳可以在他们走了以后,冲进他办公室把档案柜里的文件撕个粉碎,把他桌上放着妳的照片抽回烧毁,接着翻箱倒柜用口红在透明玻璃写下狼心狗肺、男人犯贱,公诸世人他是个恶形恶状的现代陈世美!」叶秋提议的时候脸色看起来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梁雨萍惊诧地看着手帕交。「妳知不知道这些事足以构成很多罪?侵犯他人财产、毁损他人文书还有毁谤罪?」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念法律的?

「拜托,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妳还想要知法守法像个理性的法律人?就算感情的事情能这样简单用法令明文规定,也不过是增加台湾的犯罪率,没有人信那一套,也不会有人乖乖按照法规走,要不然专一是爱情的基本原则,怎么时下愈来愈多人偷跑?」

「那么妳是认为我应该去拿桶王水往他们身上倒,看他们化成尸水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妳想,以后我会常常到女子监狱探望妳。」她很有义气伸手拍上好友的肩膀。

梁雨萍没好气瞪了她一眼。「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不爱了就是不爱,任凭再怎么拋弃自己的尊严也没有办法换回他的心,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旧把戏只会让自己更难看,我……我不想这么难看到最后还是抱着一地心伤回家。」

「到这个地步,妳还想冷静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叶秋看着她,被她失魂落魄的神情打败。「算我服了妳,那么妳到底想怎么样?」

梁雨萍看着她,无语以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难过的心境就像滞留锋一样在心头盘旋不去,就像惊蛰过后的梅雨季,日复一日在心里下着悲伤的绵雨,她也想挥开这片阴郁却无能为力。

她回想起当天下午的奇遇,和一个陌生男子面对面无言哭泣,她不知道原来在陌生人面前掉泪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擦干泪后,是释怀些许,可惜还不够她有力气告别这段感情。

甚至,真的要告别吗?她不止一次问着自己。

她是这么爱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交往了四年多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割舍是最难的决定,就算理智很清楚那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说是简单,做却不易,她也知道如果潇洒挥挥手,说忘就忘会让自己变得轻松,可是真要做又有几个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他--她是期待他会来找她,跟她解释的。

她并不会天真到认为爱情的过程是绝对的一对一,中途出现插曲是无可避免的,四年多的时间不算短,这之间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在她身上。

只是--她从来没有答应任何一个中途插队的异性邀约。

然而,如果他来找她、给她一个解释,她……她会原谅的。

爱情,需要包容妥协之余,也需要原谅,否则难以长久,她一直这么想。 「喂喂,不要又缩到自己的龟壳里愁眉苦脸好不好?妳才二十五岁,干嘛让自己看起来像五十二的沧桑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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