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 / 2)
而金丝翠萝藤帘高高打起,一点灿烂的晨光照进宫室,柔和地笼罩在高几上的黄花美人蕉上,那花早枯了一半,耸拉着脑袋,似乎很久都没人来浇水了。
霍姣眼皮微动,从地上缓缓坐起身来。
身下是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自辽西进贡而来,整个大邾只有两块。一块铺在紫宸殿中,另一块则被赐予盛宠无双的贵妃娘娘。
她还记得第一天得到这块绒毯的景象,在明煦帝的授意下,她脱下绣鞋,用光致致的脚踩上去,如在云端。
如今,那毯子上只有流了一夜的冰冷眼泪。
一切都变了。
三日前的此时,她还是至高无上的贵妃,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云香殿里香烟缭绕,宫女们为她捧上衣裙,并贴心地附在她耳边道:“陛下一早就上朝去了,怕吵着娘娘,才不让我们出声的。”
霍贵妃得意地笑笑,十九年前,她得封贵妃后,明煦帝再也没有临幸过旁人。
这样的感情,怎会不叫她生出野心,期待将自己的物件儿都换成属于太后和皇后的明黄色呢。
她款款起身,优雅地披上金丝衣裙,享用御膳房为她精心烹饪的早饭。
然而仅过了半个时辰,她坐在窗下看陈定方习字,外头忽然传来打雷一样的脚步声,像是要把殿门给炸了一样。
一个面生的太监带了一大群人,不容分说闯入云香殿,阵仗浩大惊人。
霍贵妃也是从小宫嫔一路爬上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第一反应是皇后抓住了小辫子,故意发难,于是挡在陈定方面前,质问他们:“这里是云香殿!我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娘娘,你们这样的腌臜东西,怎敢闯进来!”
为首的太监哼笑一声,没说话,示意身后的宦官们一拥而上,隔着衣袍,将她的双臂高高架起。
——那是她昨日新裁的衣裳,上头还熏了甜暖的云片香!
霍姣避无可避,只能高声大叫:“是皇后派你们来的么?就算要带我问话,你们也配跟我动手动脚?我要见陛下!”
她忽然想起来,这些太监应当也是属于东厂管辖的,于是又连声问:“赵安凡呢?你们进云香殿,赵安凡知道吗?”
太监轻轻歪头,眉目中有她从没见过得狠辣,“赵大珰啊,还是心慈手软了些,要不陛下八成还蒙在鼓里呢。”
心头重重往下一顿,霍贵妃睁圆了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等娘娘到紫宸殿,便一切都明白了。”太监笑出了大金牙,浓重的蒜味喷出来,贵妃眯着眼,她认出那颗牙,原本是属于赵安凡的。
身后的人推搡着,将她抬出云香殿,而陈定方一路从屏风后跑出来,抱着她的垂下来的胳膊。
“母妃!母妃!娘!”陈定方的脸上挂满泪珠,小小的拳头打在宦官身上。
到底还是四皇子,没有人赶还手,但是稚龄小儿的三两拳脚,怎抵得过这么多人?
“不要碰方儿!谁都不准碰他!”霍贵妃拼命扭过头,向儿子说,“你回去,回去,把门关好,和姑姑们待在一起,不要出来!”
没听到回答,有人伸手,把她的头掰了回来。
眼前就只剩下灰白的天空,梅雨快要到来的季节,风中有潮湿的水汽,飞快盈满了她秀丽的五官。
这一段路,霍贵妃脑中宛如浆糊一般,快二十年了,自踏入宫墙,还从来没有这么落魄的时刻。
可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担心被皇后和其他妃嫔看见有多么丢脸。
她只是在默默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千万不要拖累她的方儿。
眼前终于出现紫宸殿的牌匾,然后她被人扔在地上,好在地上铺了栽绒毯,并没有吃痛的感觉。
霍贵妃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发昏的眼。
她看见龙椅下方躺着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汨汨流淌的鲜血,不过那身熟悉的姜黄色曳撒还是说明了他的身份——她的盟友、东厂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安凡!
浑身都在发抖,最不愿面对的事发生了,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明明陛下毫无举动,明明今早还是一切温馨美好的模样,怎么半个时辰过去,一切就变了呢?
“霍姣!抬起头来!”
明煦帝苍老的冷笑带着药气,从头顶压下来。
她颤颤巍巍地昂起细长的脖颈,眼角余光扫到了身边站着的人。
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但是那五官和李慎的夫人太像了,像得她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霍贵妃苍白的脸上滚下大滴泪珠,“陛下,您竟然让武德侯的儿子,调查我?”
她痴痴往前走了一步,凝望那张昨夜还耳鬓厮磨的脸,“我为陛下生儿育女,委屈求全十九年,您竟然怀疑我?”
明煦帝大踏步从台阶上下来,一把揪住霍贵妃的衣领,目眦欲裂:“方儿他,当真是我的儿子?”
第75章 花谢
躺在地上的掌印太监显然还没有死透, 那具被鲜血浸透了身体拼命挣扎了一下,靠近霍贵妃的那只手不易察觉地摆了摆,显然是让她不要回答的意思。
她不是崔政君那样的笨蛋, 赵安凡的意思她明白——
明煦帝必然还没拿到证据, 恼怒归恼怒,但只要她像往常一样, 矢口否认, 再撒娇卖惨, 便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陛……陛下!”
明煦帝紧紧扼住霍贵妃的喉咙,她的脸颊和额头在越来越红,渐渐喘不过气来, 只好用细长洁白的手指哀哀牵住龙袍的衣摆。
“不是……不是这样的。”一句否认, 终于为她换回一点呼吸的空间, 她踉跄着重新跪下去, 捂着脖颈哭道, “方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武德侯一家同皇后结党,这些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假相, 空口无凭, 不过是为了让您怀疑臣妾罢了!”
岂料李时维却从袖子里抖出一样东西,自她身边膝行而上,双手呈递给明煦帝。
“陛下明鉴, 这是当年太医为霍贵妃诊治的记录, 最下面还有太医署的印章, 不会有假。”
霍贵妃脸上的皮肉一颤, 惶然看过去,“从哪儿来的?”
明煦帝一把夺过来, 铁青着脸,眯眼细看这页记档,而地上的赵安凡缓缓转头闭上双眼,彻底放弃挣扎了。
李时维亦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
时间仿佛闪回到京郊客栈外的那夜,查到赵安凡让沈季柳写《忧危竑议》的证据后,小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出四皇子的身世疑团。
他尚且怀疑,李时居却不慌不忙指明:“贵妃娘娘自公主降生后便再彻底伤到身体,无法孕育皇嗣,哥哥倒是可以托人去找太医署找找证据……如果我没猜错,虽然那太医已被秘密处死,可是只要事情发生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李时维将信将疑地去了,然而事情却正如李时居所料,轻而易举地,他便在档房里找到了这份记录。
虽然小妹曾劝说过,女子在深宫艰难,如果霍贵妃愿意将妖书案认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没必要将人逼上绝路。
只是眼下看来,霍贵妃不但毫无悔改之意,甚至还企图颠倒黑白,扶持那个不成器的四皇子上位。
李时维默默叹了口气,李时居虽然聪慧,但身为女子,太过妇人之仁,真到了杀伐决断的时刻,还是得靠他这个当哥哥的啊。
他咬着牙根蓄力,等待明煦帝最后的怒火。
大殿中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赵安凡濒死前的抽噎,最终连那抽噎渐渐消散,喘息声也几不可闻。
几名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赵安凡尸身拖走,明煦帝对着那张档页看了许久,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终于爆发出来。
“你承认吗?”年迈的帝王将那页纸在她面前一摔,“李时维说《忧危竑议》是赵安凡以你名义派沈季柳所写,朕还想着,该怎么想方设法保全你,可……可是连方儿的身世你都敢骗朕……你知不知道这足够朕判你碎尸万段?”
贵妃珍珠一样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将纸上的字迹洇成一团。
其实承认不承认,都已经不重要了,伴君如伴虎,装了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这位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