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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见了很多次,每一次聂氏却仍是像初见时一般感叹:这真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十足十的美人。

她在哪里,哪里就自成一道风景,此刻她只是静静站着,连这间晦暗的屋子也仿佛跟着焕发出了昳丽的光华。

聂氏阅人无数,年轻时自诩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将她们全部捆起来也不抵顾环毓一个。她目光不移,对顾环毓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这番话令顾环毓一怔。又勾起了她的一番愁肠。

一朝突遭变故,沦落乡野。

纵使大难不死,但钱财尽失、记忆全无,不得不寄人篱下。

心中难免无助恐惧、郁郁伤怀。

她是感激这一家人的,但有些情绪不能让她们知晓的太多,她心里明白。

最开始本能地恐惧与防备,总觉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必定都是有所图谋。但是聂氏热情风趣,时不时过来嘘寒问暖,将她的所有都放在心上,她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在关心她,陆父也寡言厚道,相处的久了,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一家人的淳朴与善意。

顾环毓有些感动,又有些暗暗的愧疚,他们对她坦诚相待,她却心有隔阂,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美目垂下,轻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头疼,劳烦婶婶记挂了。”

“头疼?哎哟,我就说!”聂氏面露担心,声音大了几分,“经了那么一遭,多少会留些后遗症的。不过你也莫怕,明天我让双儿下山再给你抓些药来,服上一阵子,慢慢就好了。”

听到陆双这个名字,顾环毓抬起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聂氏的笑此刻映在她的眼中,格外的暖心。

她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人。

性情豪爽的聂氏,五官却精致温柔,不张嘴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温婉美妇人,可想而知年轻时是个怎样的美人。

都说儿相随母。

而陆双的长相,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

眼前浮现出一张冷漠的脸。

少年隐去了聂氏带给他的柔美气韵,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冷峻。微黑的肤色,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经浮出几分历练,那精致的眉眼化为无形的刀锋,凿刻的整个人挺拔而锐利,看向别人时的目光尽是不耐。

顾环毓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能感觉得到,少年在看见自己时,那种不耐的感觉愈加强烈。

他不喜欢自己。

顾环毓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不必麻烦了,我已经无事了……”

“快要入冬了,趁着打秋膘,这阵子双儿和他爹会下山多一些,顺手的事嘛。”

聂氏笑着打断她,说完敛了敛眉角,不动声色弋了顾环毓一眼,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了眼里。

“婶婶一家虽是粗人,却都是地地道道的实在人。”聂氏笑道,“若是觉得憋闷,家里不是还有双儿嘛?我瞧着你们两个差不多的年纪,总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趁着大病初愈,我让他多带你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可好?”

每次提到陆双,尤其是在顾环毓面前提起,聂氏眉飞色舞的脸上总是焕发出别样的容光,红唇飞快地张阖着,每一个褶子里都透着舒展。

“别看双儿整日板着一张脸,其实这孩子心思单纯,最是良善之人。”尽管她面上总是不肯给陆双一点赞美,但是一旦离了他,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那看似嫌弃中带着的骄傲,“就是话少了点,嘴笨了点……”

聂氏忙尴尬地弯了弯唇,飞快地将它略过去,继续道,“但心是好的。你是不知道,他从小连一只鸡都不舍得杀,每次他爹打了猎物回来,他半夜再偷偷地给放走,不知挨了多少回打……”

顾环毓已经从聂氏这里听到了不少陆双的“精彩故事”。

她发现聂氏总是很喜欢在她面前提陆双。

或许她心里很爱这个儿子吧。

所以忍不住想在外人面前夸赞一番。

她没有多想,安静地一旁听着,在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配合着聂氏弯了弯唇。

没想到陆双小时候竟然是这样子的。

听上去,竟有些……可爱?

这个现在似乎根本不会用到他身上的形容词。

很快她便将唇抿成一道线,恢复了自然。

她陷入了若有所思。

思绪又回到那一夜。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哗啦啦的水声,心尖像被那一夜的浴水浇灌了一般,又乱又烫。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当时只是看到了一个残影,以及那一扇半开的门。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还是人。

如果是人的话……

——会是他吗?

不。顾环毓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阵子,他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样子,以及冷淡中透着的不耐烦。

男女大防,顾环毓深知。但是在面对陆双时,她似乎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陆双比她还要“防”。

他基本上从不正眼看她。

偶尔说一两句话,也都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

两人又食不同桌寝不同席,几天都难得见面一次。时间越久,她越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冷漠。

她觉得是她霸占了他的房间,又待在他的家里白吃白喝,惹了他不喜。

不。不会是他。

肯定是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猫,或者什么别的小动物。

毕竟在这样的荒郊深山里,什么东西都有。

看来夜里还是要窗户关牢一点才行。

聂氏热情如火地说了一通,发现了顾环毓在走神,“环环?怎么了?”

顾环毓回过神,摇了摇头,唇角缓缓弯起,重新扬起一抹微笑,笑容明媚艳丽、亲疏有度。

女郎哪哪都好,可就是像一磕就坏的美人灯一样,总是多愁善感的易碎,隔着一层雾似的看不透。但是也能理解,突遭大难,谁心里又能好受呢?聂氏心中一叹,打算还是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行,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顾环毓于是送聂氏出门。

聂氏把给她带来的饭菜留了下来。

送走了聂氏,顾环毓慢慢走回来,坐在了桌前。

她看着桌上的饭菜,神色颇有些为难。

如今虽然清醒,但顾环毓还是更愿意待在屋里。

她不愿打破这家人原有的氛围,也不愿主动去融入。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保护壳。缩在这里,她就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关心身外事。

她甚至想过自暴自弃地待在这里一辈子,永远也不出去。

但这只是原因其一。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顾环毓吃不惯这里的饭菜。

这里的饭菜荤腥太大,每顿都是肉,实难勾起她的食欲。

从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习性,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一朝换了地方,处处住不惯、吃不惯,但这些不能被她们所见,她不能伤了好心人的心。

腹中感到了饿,肚子咕噜咕噜开始响。

顾环毓叹一口气,还是选择慢吞吞打开了食盒。

如今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病人,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扣门声。

不同于聂氏简单粗暴的敲门,叩门声只轻轻敲了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似乎有什么东西接着放在了门口,然后下一刻脚步声便离去了。

顾环毓心中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福至心灵一般,她离开桌子,走了过去,直到离去的脚步声再听不见,手才拂上门框,轻轻打开了门。

一阵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

石阶上,静静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

面汤清白,细细的龙须面上缀着翠绿的葱花,上面还卧着两颗圆圆的荷包蛋。

瞧着卖相不错。

顾环毓扶在门框,低头看了一会,片刻后俯下身,轻轻端起了面。

指尖被热气烘的暖融融的,温暖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直融入脉搏,再流淌至全身。

她捧着葱花面,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tຊ笑了笑。

窗柩透出几缕柔和的晨光,温柔地映着床上蹙眉不安的美人。

干裂的土地上散落了箭矢无数,如同一条条逶迤而过的荆棘。

她站在画布中心,惶然无助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在了她的眼前。

倒在怀里的丫鬟口中不断吐着鲜血,她摇晃着她,泪水模糊了视线,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怀里闭了眼。

有一颀长身影立在记忆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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